「彷彿在兩個世界之間,一個已經死去,另一個無力誕生。無處安置心神,且在大地孤寂等待」(註1)。
上個月,閱讀《巨流河》時,對上述的詩句很有感,在《洄瀾:相逢巨流河》中它又現前。齊教授稱:「下筆時如此悲傷,卻也如此愉悅」,莫非就是這種心情!
《洄瀾:相逢巨流河》匯集自世界各地讀者的回應與齊教授的回應,「如川注入江河,洄瀾激盪」,更讓我更了解齊邦媛教授的生命態度--做一個有骨氣人、有尊嚴的讀書人。她見證國家政治巨變,從未停止對於國家的熱愛,用她的方式去表達、去從事。閱讀時忍不住抄錄一些有感的句子如下:
一、書寫《巨流河》的源頭
半生的時間裡,都想寫我父親那個時代,寫他們的理想與幻滅,可以說到了魂牽夢縈的境界。真正動筆寫《巨流河》時,已經八十歲,寫出的雖是一本惆悵之書,卻也是個人生命完成之書。(p.181)
我用文學書寫所所經歷的、懷念的二十世紀,寫我的家庭由家鄉巨流河漂泊到台灣啞口海的長路。一九四九年只是一個轉折而已。……我書中忘不了的人和事,幾乎全為國奉獻一生,絕非失敗者。我用詩的真理(the poetic justice)寫他們,下筆時如此悲傷,卻也如此愉悅。(p.209)
(詩的真理應該怎麼理解?)亞里斯多德說,一個人的倒楣、不幸,通常只能令人感覺到難過,可是你不會引起大的憐憫和恐懼。因為大的憐憫和恐懼,後面還要有更深刻的意義才行。……就像你讀詩一樣,在詩的最後,你知道它還是有一個意見,可是那個意見有很多醞釀的因素。它必然的結局就是我們所說的終極真理,這個真理也可稱為詩的真理。(p.228)
(在《巨流河》裡,詩的真理是什麼?)有些人或者認為來到台灣的都是失敗者,但是我們很多人並不贊成。因為這不是個人的失敗,甚至也不是全體的失敗。……歷史可以一筆帶過,文學不能,我沿著巨流河追蹤自幼年起的飄泊往事,即開始尋求受苦的意義。(p.229)
我們這一批人,兩代退居海隅,卻從不認為自己是失敗者,因為我們心靈自由,終能用文學留見證。文學是什麼?讓我引用一年前席慕蓉贈我〈一首詩的進行〉有幾行說:「在字裡行間等待著我解讀的/原來是一封預留的書信/是來自遼遠時光裡的/一種 彷彿回音般的了解與同情/直指我心啊,天高月明……/是否只因為/愛與記憶,曾經無限珍惜/才讓我們至今猶得以 得以/執筆?」(p.213-214)
二、為人準則
尊嚴很重要...絕不妥協,個人的、國家的、民族的。我自己的事,我夠強,不需要得人同情,我個人的完整性很重要,忍受得了要忍,忍受不了也要忍。(p.172)
學習耐得住寂寞,把重要的作品寫出來。「穩重」這兩個字蠻重要的。(p.233)
我的人生原則是,不抱怨、不訴苦。不論在什麼環境裡,我都會竭盡所能,把事情做好。只要自己了解自己的選擇,無愧於心才是最重要。(p.250)
我一生推行文學教育,僅得溫飽,但真誠地活了一生,希望也影響了一些後來人。讓他們知道前人曾經是這樣努力、真誠地生活的。(p.251)
深度是Still water runs deep。……深潭無波…。我覺得一個人如果懂得歷史、文化、世界、人生的多重面向,就是深度。知道別人努力的事情,懂得他們為什麼那樣做,對事自有思量,就是深度。(p.256)
深度,就是聽得懂別人的話,聽得懂話語背後的深意,這人說這句話的背景,了解別人與自己的不同,得到啟發。打個比方,如果我說,以前我們做「現代中國文學」譯本,「現在成了海上漂流的一個版本」這樣的話,如果有人聽得懂,我覺得也算是深度了。(p.258)(註2)
我說的深度,......有些人看起來憨厚傻氣,其實他們知道很多事情,不是那麼簡單的傻。他有自己的世界和關懷,有一種單純清澈,不俗氣的深度。傻傻的,但不是真傻。(p.263)
我總覺得人跟人之間,有些話說到一個程度,就不用再說了。誰也吵不過誰。...我覺得人不能只講自由,總要妥協一些,犧牲一點,儘管努力為自己的選擇負責。(p.275)
三、有尊嚴的讀書人/知識份子
我們同學都參加學潮去了,像我這麼堅持作書呆子的(很少),但是每個社會都靠少數我們這種人撐著,很多基本東西都是文人傳承下來的。我當初在學學他們認為我不食人間煙火,人間煙火裡有社會秩序,不是激情喊叫遊行所能推翻或建立的。學生長大了可以全身投入政治,才有用處。(p.196)
知識份子要有一個冷靜的頭腦,對於任何主義,寧可在心中有距離地瞭解,慢慢地作選擇,這是尊重,做人要有個樣子。(p.188)
政治是一種專業,並非人人適宜從政。在捲入政治之前,必須先有政治認識,也必須有自知之明,最好還有些具體的理想。知識份子關懷國家社會,並非只有政治一途。(p.212)
教育是氛很多層次的,但是任何一個國家長治久安的穩定力量來自真正的知識份子,大學都很多了,但是師資都待加強。科技也許短期可授,人文思考卻需真正的讀書人,耐得住長年的寂寞,給他們較單純的環境,才能多作抽象的思考成智慧。(p.213)
我希望中國的讀書人,無論你讀什麼,能早日養成自己的興趣,一生內心有些倚靠,日久產生沉穩的判斷力。這麼大的國家,這麼多的人,這麼複雜,環環相扣的歷史,每個人有不同的愛奪方法與能力,再也不要用激情決定國家及個人的命運;我還盼望從動亂仇恨中出來的兩三代,能培養一個寬容、悲憫的胸懷。(p.247)
要做一個好教員,首先自己要已經相信了,然後才能使別人相信,至少要讓別人能清楚看見。(p.265)
難以言詮,閱讀此書的心情,抄下後無法重新組織這些劄記,只想如實地呈現齊教授的真誠。(何青蓉,2024.11.4)
註1:此詩句原文:Wandering between two worlds, on
dead/ The other powerless to be born, /With nowhere yet to rest my head/ Like these,
on earth I wait forlorn.齊教授引自英國詩人Matthew
Arnold (1822-1888)〈Stanzas from the Grande Chartreuse〉(p. 257-258)
註2:華盛頓大學出版的英譯《中國現代文學選集》,這本選集其實卻是台灣作家的作品。七O年代,沒有台灣文學這樣的詞彙。這本翻譯卡在政治的夾縫裡,大陸不承認它是中國文學,台灣看它標明「中國現代文學」,也不承認它是台灣文學,故齊教授稱它是一本「海上漂流」的版本。
齊邦媛(2009)。巨流河。臺北市:遠見天下。
齊邦媛編著(2014)。洄瀾:相逢巨流河。臺北市:遠見天下文化。
沒有留言:
張貼留言