2025年6月15日 星期日

雙人華爾滋怎麼跳?《臺灣漫遊錄》讀後感

初讀這本書,以為僅是一本日治時期描述臺灣風土人情的小說,繼之,發現不止於此。原作者青山千鶴子用吃食為軸線,描述她在昭和13年(1938年)來臺旅遊一年的經驗。儘管食物滋味美不勝收,但讀後迴盪心中的卻是兩位主角之間幽微的互動。

這本書文字細膩,是青山千鶴子半自傳體小說。書中另一個主角王千鶴(小千)是青山小姐在臺的翻譯。當年青山小姐25歲,小千21歲。青山小姐由於作品《青春記》登上大螢幕,應臺灣臺中州日新會(婦女團體)與臺灣總督府聯合邀請來臺巡迴演講。儘管出身富貴,卻因母親難產逝世,父親棄養將之送去分家給叔父扶養,9歲叔父意外喪命,在嬸嬸堅持扶養下長大,無法接受女人非得要結婚。

小千,喝麻薏湯長大的女孩,是臺中頂橋仔頭王氏妾室的女兒。母親出身卑微,原是鄉下農家姑娘,於藝旦間賣唱時受到父親青睬,而娶為妻室。自幼被送回娘家撫育,由於娘家種植黃麻,故被譏為「喝麻薏湯長大的」。原本是公學校的國語科教師,由於一年多後將要結婚,辭職在家備嫁。僅有一面之緣的未婚夫自幼在日本成長,兩個家族有意成為經營夥伴,有賴這個婚約。

青山小姐,身長一米六五,有筆直的北山杉」的稱呼,食量超大,口頭禪是「附近有什麼好吃的嗎?」,從不掩飾自己貪吃鬼的本性。小千有求必應,總能為青山小姐料理出她想要的臺灣各式小吃和美食。從蒐集資料到剝揀水果,完美勝任庶務性的祕書工作。並且,熟悉臺灣各地的地理與風俗掌故,深諳臺灣不同族群的文化差異。此外,還能優雅使用日本語、輕鬆以英語對話,甚至會使用法語。至此,不僅青山小姐懷疑小千到底是何方神聖?讀者我甚至一度懷疑小千是虛構人物。

為何小千如此神通廣大?青山小姐時而旁敲側擊,時而直接提問。得到的回答要嘛「這是身為通譯的商業秘密」,要嘛微笑以對,眼睛彎彎的。青山小姐很早就注意到,小千的微笑中有一種是戴上面具的甜美,酒窩深邃、聲音甜蜜,變化很細微。這讓青山小姐與小千關係就像是跳華爾滋雙人舞,前進與後退都是小千的牽引,即便青山很想和小千做朋友。

到底小千如何看待她與青山小姐的關係?有一天她們看到庭院邊緣開滿小小紫色花朵的土人參,小千說:「土人參有另外的別名,叫做假人參。在這個世間,有些人將我視為王家的千金小姐,不過在更多人的眼裡,妾室的女兒,本島籍的女學生……,我只是魚目混珠的假人參罷了。」

在那之前青山小姐曾提議為小千訂製了一套和服。「究竟是魚目或者明珠,我不知道,我知道的只是,土人參也有土人參的尊嚴。」「我接受了土人參的身分,也打算以土人參的姿態活下去,可是將我視為明珠的青山小姐,是希望我裝扮成真正的人參嗎?」。

書中繼續寫著:「小千朝著我微笑,『青山小姐是這麼想的不是嗎?我穿上和服,會比穿上長衫更好。』……我(青山)勉強找到聲音說話,『並不是我認為穿和服比較好,。可是,對於那些眼睛只看華服的人們,和服是可以守衛小千的護身符吧?』『……儘管對我來說,我並不需要那樣的護身符呢。』…….小千的臉頰浮現酒窩,微笑嘆氣說真是拿您沒辦法啊。『那麼,就請容我接受青山小姐的禮物了哦。』」(pp.206-208)。

接受了青山小姐的和服,小千提到未來將留給女兒,這一段在書末女兒吳正美的〈故人的約定〉文中剛好有一段她與母親的對話,母親回覆她說:因為戰後物質困難,和服被丈夫賣掉,正美回說,我們家過得還不錯,有必要賣掉和服嗎?母親笑說:是啊,為什麼非得賣掉不可呢?吳女士倏忽明白,母親對父親為什麼一輩子相敬如賓。

日治時期兩位女性間幽微的情感,背後是難以跨越的族群與性別關係。青山小姐終身未婚,而小千在女兒筆下是:「具有冰山般的意志,卻始終牢牢將情感掩蓋在優雅的笑容底下」。至於小千為何如此博學多聞,甚至擲骰子從不輸,那又是另一段耐人尋味的故事。書末署名王千鶴,正是書中的小千於1977年寫的〈麵線〉,畫龍點睛,為本書兩位主角鮮明的個性和彼此的關係帶上一筆,更是不可錯過,推薦給大家!(何青蓉,2025.6.15

後記:

經友人提醒方知《臺灣漫遊錄》小說是一本偽譯作,開始時我有受騙的感覺,但不得不承認就小說而言,它很精采,自問:為何有受騙感?小說不都是虛構的作品嗎?之後,我陸續查找了相關的評論,以下的文章引導我更深地思考作者楊双子(正確說是楊若慈)創作的想法(詹閔旭2020.5.7聯合重點):

「楊双子細膩考究臺灣日治時期的飲食典故與地景淵源,表面上還原臺灣日本殖民記憶,卻也同時隱藏與已故雙胞胎妹妹的私密記憶。……

從這個角度談楊双子《臺灣漫遊錄》的偽譯作設定,癥結點恐怕不在歷史與真實的爭辯,而是公眾歷史與個人記憶之間存在一條曖昧又模糊的界線。這一條界線,是小說作為一本書的邊界,亦是作者個人記憶的邊界。」

感謝因為這本書,啟發我進一步認識當代文學創作的手法與思維,再次開了眼界!(2025.6.17)

註:楊双子(2020)。臺灣漫遊錄。臺北:春山出版。

沒有留言:

張貼留言